她低头,抿了一口面前白荷花露,花露冰凉,甜味便显得微微寡淡,甚至觉出一点苦涩来。
“是我父亲告诉我的。”
裴云暎微怔。
似乎为了好看,卖甜浆的小贩在竹筒杯里放了两片碎荷瓣,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浆水里,沉沉浮浮,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。
陆曈恍惚一瞬。
似乎有人在背后叫她:“曈丫头,曈曈,你慢点!”
她在前方蹦跳着,一回头,看见母亲拉着陆柔在背后叫她,陆谦和父亲走在后面,一人手里抱着几筒甜浆。
“快点呀!”她抱怨着,“等下赶不水戏了”
常武县每年夏至前后,会有人在县中小河边搭台子唱水戏。
每到这个时候,城里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边看戏。
班社最出名的几出戏,小孩子不爱听。什么爱恨情仇、什么升官发财,什么忠孝礼义满口大话,听着遥远又无趣。
最受欢迎的是鬼戏,譬如张家宅今日冤死了个小孩明日化作厉鬼来复仇,李家庙里的财神像夜里会变作老妪吃掉富贵人家的心肝,隔壁山新坟里的鬼新娘每日夜里都会挑个路过的男人过来成亲……小孩们一面吓得吱哇乱叫一面听得津津有味。
陆曈也很爱听那出“无头阴魂生仇死报”。
有一年班社心血来朝,将那出“无头阴魂”戏改了改,
台灯笼昏暗,唯有涂了油彩的戏子戏服鲜艳,大红灯笼在纸做的宅门前微微一亮,墙豁然浮起一张七窍流血的大白脸。
“哇”的一声。
陆曈嘹亮哭声惊飞荷塘里一片白鹭。
那一年常武县许多看戏的小孩都吓哭了,陆曈回去就发了热。邻居家的婶子非说她是被脏东西缠,要去山请个姑婆来喊喊魂。
陆柔陆谦坐在她榻前,望着她忧心忡忡。
她裹着毯子缩在床脚,只觉帐子里、柜门前、桌底下随时会浮出那么一张大白脸,一刻也不敢闭眼睛。
不过短短两日,原本圆润的小脸也显得消瘦了两分。
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,教她穿好衣裳下床。
她不肯。
“你起来。”父亲说:“我教你捉鬼。”
捉鬼?
对捉鬼的好奇终究大过躺在床不起的赖皮,她拖拖沓沓下了床,走到父亲身边,父亲让她坐在铺了纸的桌前,递给她一只沾了颜料的笔。
颜料像是朱砂,却与平日的朱砂又有不同,质地过于黏稠。
父亲让她写个字。
陆曈龙飞凤舞画了一个“鬼”。
朱色字迹潦草似画,分不清是字是符,父亲扶额叹息。
陆曈莫名其妙。
她呆坐了片刻,正想问捉鬼要捉在哪里,就见白纸之,红色字迹渐渐褪去,如旁边站了个看不见的人,悄无声息拿布一面将字迹擦掉了。
陆曈惊得一下子跳起来:“有鬼!”
父亲却按着她的肩让她重新坐下。
他拿起桌油灯灯盏,在褪成虚无的白纸轻轻一燎,方才消失的字迹便又重新浮现出来。
“这是……”陆曈目瞪口呆。
“为父问过班社的班主,用石蛇蛇蜕、云母、烟胶、浸蓝水、虫白蜡……各种药材经特殊方法炼制,混入丹砂,画入图中,半个时辰后颜色即消。然一遇大火,丹砂重新显色。”
“戏台的绢布早已提前用颜料摹了人脸,戏至中途,小生拿火把一燎,布自显异色。”
父亲站在桌前,望着她叹道:“曈丫头,世是没有鬼的。”
年幼的她已知一切来龙去脉,心下稍松,但回想起布帛惨白人脸,仍觉惊悸,偏要将信将疑问道:“万类不齐,咱们只是没见过,那万一就有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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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无言一刻。半晌,他道:“那也不用怕。”
陆曈眨了眨眼。
“书有云,先生说:见鬼勿惧,但与之斗斗胜固佳,斗败,我不过同他一样。”
他抚须:“这,就是为父教给你的捉鬼之道。”
见鬼勿惧,但与之斗。
这条“捉鬼之道”,后来在落梅峰中时常被她回想。每次在坟岗翻找死尸时,她都会告诉自己“人乃未死之鬼,鬼乃已死之人”,无需忧惧。
而这世,多的是凶恶残忍远胜于鬼怪之人。
不过谨承一个“斗”字。
灯火昏暗,一阵狂风掠来,门前树枝被打得在木窗前“噼啪”作响。
陆曈回过神,灌了一口白荷花露,低头道:“父亲从班社听来的方子,后来家里校考功课时,我用来作弊。”
裴云暎神色古怪:“作弊?”
“不错。”
她不用像陆谦一样去邻县学堂,但功课一样没落下,每半年父亲还要在家校考。
那简直是她的噩梦。
机智的她想到用父亲的“捉鬼之道